七月三十日 黃昏
終於替居住的地方徹底地抹了一次殺蟲藥,避到城中媽媽家,途中不一定要經過皇后碼頭,但拐一個彎又有何不可?
碼頭有很多人,很多人是獨個兒來的,我看他們的眼神,我明白,大家都希望找到一點憑藉,祈求 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果真能成立。因為有了示威者在此,我想不少來碼頭支持的人會帶點戰戰兢兢,不是怕誰,只是心裏的支持不知可如何表達;反而來喊拆卸是硬道理的人,懷着判官般的心情,就沒啥好怕。
七月開始,我逢星期天早上都把菜由離島碼頭推到灣仔的墟,途中就在皇后抽一根煙。 也不是特意要如此,只是既可以省下四十元運輸費用,又可以無顧忌地抽一根煙,這段路沒理由不走。每次經過,鴻姐都在,他友善也會嚴謹,說笑而很多時疲累,怕別人擔心他而他總是擔心着很多人。之後怕生的我每到皇后,遠遠地見到他心神就定。
那些星期天,皇后都很寧靜。
如果我看到的都是我自己,而我總是看到別人的尷尬,並為此而尷尬。我怕在很多人的地方,碰上在識唔識之間的人,打不打招呼、之後要說些甚麼都成了難題,無可救藥的窩囊。
事實是,在這裏,只要走到這個公共的海邊,你就成為我們,我們可以有不同的觀點,可以很近或很遠,可以看書、下棋、吃龍眼,可以述說、呼喊、等待政府聽到我們。事實是,我們都是市民,在這城生活的人。
昨天我到來時,論壇在建。官像神明一樣,要有一個壇才請得出場,保衛皇后的人在這裏八個月了,官要在宣佈清拆的死線之後,才迤迤然來這個地方,註定這不過是一個宣示權力的表演,因此官謹記要微笑,緊握拳頭,也要微笑。官將自己安排在市民的連繫之外,由警察和鐵馬分隔開來。因為他們不聽,他們對我們一無所知,所以總是害怕,就像怕外星人會毀滅地球一樣,因為自己的不足和無知而害怕。
七月三十一日
和媽媽到IFC看《變型金剛 》。媽媽頗喜歡IFC,寬敞新型又有冷氣,而他只會在裏面的can.teen快餐店(美心價格、中產裝潢)和電影院(通常看便宜的早場)消費。媽媽以導遊般的語氣先帶我到can.teen快餐店,兩人分吃了一個蒸飯,然後看戲。媽媽常提及小時愛看戲,跟着阿哥到戲院,甚麼戲都看。近年媽媽的看戲經驗是:只有看哈利波特第一集時沒睡,其餘的戲,總有他自己安排的中場休息。我在戲院中,看汽車變身看得暗呼型型型,側頭幾次,最後見媽媽都是入睡了。
看戲之後,媽媽精神抖擻,說帶我到平台走走,像是介紹自己的家一樣。室外跟室內有十多度的差別,我暗想身體如何承受得來。平台窩在高樓之中,四方八面都是陽光,向海的地方都是餐廳,有露天的桌椅,有幫襯就有海景。一些人在牆沿對着另一些牆企圖避開猛射的陽光抽煙。我們走到到望得見皇后碼頭的一邊,攀着圍欄,不語。
夾在添馬艦前和天星那兩塊爛地之間,皇后碼頭如此細小而堅實,亦將成一塊爛地。
媽媽說你睇下,如果唔拉直條海岸線,邊度有地方起馬路?有時候,啲嘢舊咗就要拆o架啦。我沒說話,都不知要怎麼說。就是因為我一直都不知要怎麼說,所以才會常常覺得尷尬吧,而我心裏總想,這樣拆掉一個公眾可以隨時使用的碼頭,是不對的。想想我身在一個大廈的平台,隨時可以被人趕走,而我將再沒有可去之處。
默默地跟着媽媽離開這很高很高的大廈,媽媽回家,我走到皇后。 途中碰到爪和小怪,我們便一起。
待到凌晨二時許,我一直都在旁邊,遙看着人們發言、唱歌跳舞,每個人心裏都是想着那一刻吧。而我就在旁邊。我不知該做甚麼,像Cally說的,我有很多心理關口、很多不能,而老在想我可以做甚麼。年輕的人多麼輕盈,事實是,根本不關乎年齡,我只是怕,甚麼也怕,怕這刻熱情之後的痛。
最後身體用盡當天的能源,不得不爬回家。
八月一日
事實是,我出門前準備好一件汗衣帶給鴻姐,想着把衣服交他之後就回田澆水,已經一天沒澆水了。
早上十一時十分,13號巴士直抵大會堂,在馬會拐彎時便看到警察。
來了。
鐵馬已經架起,我走到低座,門亦已封。我摸一摸袋裏的汗衣,覺得很無稽,怎麼我不可以走過這裏把一件衣服給我朋友?這些盡忠職守的警察,帶着出勤的亢奮,唔該前唔該後地命令人們讓開,就是沒一句話告訴人們他們是在做甚麼,為甚麼,他們怕甚麼?是因為這樣把人從一個公眾地方抬走是不合法的嗎?廿多個把自己跟土地鎖在一起的人,對孔武有力並且負械的警員,究竟有甚麼威脅?衝撞之間若然警員受傷,即可拘捕市民控告以襲警,若市民遭警員攻擊而受傷受傷呢?誰來監管?
我們和警員隔着鐵馬面對面地站,他們有權力,因此從來不會公平,如果他們要以不公平的方法行動。我望着這段由大會堂走到皇后碼頭的路,和眼前跟鐵馬無異但更叫人心寒的警員,就覺得很悲哀,事實是,我的眼淚流了。他們不過在上班,而我們危害了誰?是誰要我們對立?
直至四時,除了天台上的人,其他人都給抬離碼頭。我擔心着烈日下的菜,拿起袋準備離去,衝鐵馬突然進行,我不想也不能,我怕,跟人的衝突,身體的衝突。我還在想自己在作啥,我其實該上前我很大力呀,但我不能。有人衝前踏在水樽上趺倒,我便匆匆拾起地上散佈的水樽,我只能做這些,並希望沒有人受傷。事實是,我怕。
然後我轉頭就看見一地血花而小怪呆在當場。手指破了。我跟他走到一旁止血,勞永樂醫生經過便替他包紥傷口。我望過鐵馬那邊,仍然在衝,有人陸續給警員們夾抬出來。之前,何來還有其他人都不斷重覆要求跟當日行動的警員指揮對話,秉承政府對待市民的方法,眼前僵立的警員無論高低級,一律當聽不到沒反應,甚至有些在暗笑。我們越理性,他們越覺可笑吧,因為,由一開始,事情就不是公平進行。
他們有的是權力,而我們只有身體。
我和小怪在醫療車上等待到醫院,見馮炳德受傷上來,說胸口給踢了幾腳,穿涼鞋的腳也給踏扁了,很痛。初步檢查之後,他先上運送我們到醫院的救護車,而那車在當場擾攘了近半小時(可能不止)。起初我不知他們要拘捕馮,所以一上車見有三個警員在,以為他們都是受了傷,而車外的人堅持要有人跟馮到醫院,車沒開動。當時車上除了警員和馮,就是兩個消防護理員、小怪和我,我見馮套着氧氣面罩並已經不太睜眼很虛弱似的,就擔心這樣子耽擱下對他不好,便嚷說我下車吧我自己乘的士好了,我又不是警察不一定要乘救傷車,你們讓長毛上來啦。之後,其中一個警員便下車,上來的不是長毛,後來知道是張虹。張虹仔細問了醫護員馮的情況,又問了一些有關救護車的新舊(全程都很顛簸呀),還問那兩個警員覺得新制服如何。之後便是醫院了。
幾個從皇后送來的人,包括馮、小怪、張虹、我和另一個穿涼鞋而腳給警員的硬靴踏扁的陳,被安排在同一個急症室。等待醫生來時, 駐醫院的一個警員進來兩次,硬要叫醒睡着的馮簽一份類似傷勢報告的紙,而當時醫生並未給馮檢查,我們亦不知他們要拘捕馮。張虹看到那紙上有一項關於拘捕的選項,問那警員他又答得不清不楚,來來去去都是說總之簽啦這是一般的手續。我們說,馮現在休息,醫生未到,待馮醒了才算。我甚麼都不懂,關於政治謀略或其他,只是,我覺得警員並不可信。
作為一個市民,我很討厭這樣。警員是應該協助市民,而不是陷市民於不義,或像要復仇一樣,用種種名義去拘捕還沒給定罪的市民。有人當然會說若果是大賊或大惡人又如何?不要低能啦,我們是甚麼也沒有而只有一個身體的人,最多加個背囊或布袋,如果警員要用對待大壞蛋的方法待我們,那他應該給革職,因為他連常識和一般的判斷力也沒有。警方既不屑跟我們對話,從來也沒有要和平解決事件的意欲,你看警員站着陰笑,話就說在面上:最好你們乖乖讓我們收工,不然便拚吧。我們以甚麼拚?只可以身體拚。衝突之中警員受傷可以告市民襲警,還有那麼多保障他們、對他們有利的法例, 浪費警力、非法集會甚麼的,然而受傷的市民呢?被踢裂的胸骨呢?被踏扁的腳指呢?我們可以說警方對示威人仕要求對話的蔑視,是一種挑釁嗎?
很累,我必須回家。
八月四日
今天又乘小巴到離島碼頭,遙看皇后碼頭已經給重重圍起,圍板這麼高,外面的人甚麼也不會看到,你便知道,他們有多鬼祟,因為道理不在他們,司法覆核還沒完成,這是所有人都知的事情。我覺得很難過,在不義的權力之前,這城,還可以如何。
在網上,看到這片段,左面是最後一個離開碼頭的年輕人。有好些人在此片段下留言,不乏對年輕人的攻擊,就只憑一個影像片段。事實是,我看到很多人其實都怕,因為年輕人的熱血和勇氣,正彰視了他們自己的不能。他們可能心中都想過,留下一個公共碼頭其實也很好,只是有這麼多人,傳媒和政府都告訴他們不可能,那就不可能啦。既然應該是不可能,一個年輕人,憑甚麼這樣堅持?他們都怕,自己竟然不如一個如此普通的年輕人。
近月來都沒雨,我每天中午必須到天台灑水降溫,你們知道曝曬下的天台多熱嗎? 那是灑水在上面會立即冒煙並且在十五分鐘後完全蒸發掉。年輕人們在天台上日以繼夜夜以繼日,以身體告訴別人他們的訴求,不屑他們的人,又有幾多個曾仔細聆聽過?
我明天又要到灣仔賣菜了,但我不知道要怎樣走過去。